杨乙帆

弱柳∫冰封

武汉理工大学的格局，是和别处不同的：都是方方正正的楼房，楼里边还摆着矿泉水，可以随时买水。上课的人，上午下午下了课，每每花上一元钱，买一瓶水，——这是两年前的事，现在每瓶要涨到一元五角，——风扇下坐着，凉凉的喝了解渴。倘肯多话一元钱，便可去门口买一颗卤蛋，或者烤肠，边吃边喝。如果出到了五六元钱，那就能买一只鸡腿，但这些顾客，多是些穷屌丝，大抵没有这样阔绰。只有那些穿阿迪的高富帅，才会慢慢的踱出去，要饮料要鸡腿，慢慢的坐喝。

       我从十九岁起，便在新二教学楼门口的小车处卖零食。老板说，我的样子太老实，怕是伺候不了那些阿迪主顾，就卖些卤蛋罢。来买卤蛋的主顾，虽然比较容易说话，但唠唠叨叨夹缠不清的也不在少数。他们往往要看着你是不是夹起最大的一颗给他，又亲看这颗蛋表皮是不是少了一块，然后放心：在这严重监督下，想拣个小些的也很困难。所以过个几天，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荐头的情面大，辞退不得，便改为专管收钱的无聊职务了。
      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小车旁，专管我的职务 。虽然没什么失职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。老板是一副凶脸孔，主顾也没有好声气，教人活泼不得；只有杨乙帆到这儿，才可以笑几声，所以至今记得。
       杨乙帆是来买卤蛋却穿阿迪的 唯一的人。他身材高大，苍白脸色，眉宇间时常夹带些忧伤；一部乱蓬蓬的头发。穿的虽然是阿迪，但又脏又破，似乎十多年没补，也没有洗。他对人说话，总是满口“好豆油豆，哈罗哈罗”，教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姓杨，单名一个帆字，且为人很二，别人便由此替他取下一个绰号，叫杨二帆。可是二不中听，便取了甲乙丙丁中排在第二的乙来替，便唤作杨乙帆了。杨乙帆一来买卤蛋，所有的人便都看着他笑，有的叫道，“杨乙帆，你脸上又添新伤疤了！”他不回答，对车前说，“来一根肠，要两个卤蛋。”便排出三元硬币。他们又故意高声嚷道，“你一定又去调小了外国小妞了！”杨乙帆睁大了眼睛说，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.......”“什么清白？我前天亲眼看见了你调笑小洋妞，被黑鬼们围着打。”杨乙帆便涨红了脸，额上青筋条条绽出，争辩道，“调笑洋妞不算调笑......调笑！.......中外交流的事，能算调笑么？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，什么“fuck”，什么“foolish”之类，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：车前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      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，杨乙帆原来也学过洋文，但终于是没有过四级，又不愿背单词；于是便愈学愈差，弄到将要忘完了。幸而写得一手整齐字，便替人抄作业，换一句夸赞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，便是喜欢吹嘘，逢人便说，“学霸小红又叫我替他抄了作业啦 。”这话又传到老师的耳朵里。如是几次，叫他抄作业的人也没有了。杨乙帆没有法，便免不得偶尔做些调笑洋妞的事，还美其名曰“中外交流”。 但他在我们这里，品行却比别的人都好，就是从不挑拣；虽然有时也想要个大些的，但即便仍然太小，也绝不叽歪。
        杨乙帆吃过半根肠，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，旁人便又问道，“杨乙帆，你真的学过洋文么?”杨乙帆看着问他的人，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，“你怎么的连四级也没有考过呢？”杨乙帆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，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，嘴里说些话；这回可全是fuck、bitch之类，一些也不能懂了。在这个时候，众人也都哄笑起来：车前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        在这些时候，我可以附和着笑，老板是决计不会怪罪的。而且老板见了杨乙帆，也每每这样问他，引人发笑。杨乙帆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聊天，便只好向路边的小狗说话。有一回我见他对着狗说，“你会说洋文么？”狗看着他手里的烤肠，只是汪汪的叫。杨乙帆未得到确切的回答，便将手里的肠折下一段扔给巴巴望着他的小狗。小狗迅速的衔起，呜呜两声，摇着尾巴跑开了。杨乙帆觉得狗对他的洋文不感兴趣，便只说了句“Dog is always dog！”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        有几次，其他的小狗大概也知道了这里的好处，便都跑来转悠。它们围着杨乙帆。杨乙帆折下两段扔下，狗吃了仍不走，仍勾勾的望向他。杨乙帆便着了慌，赶紧张开大口把剩下的肠一口吞了。扭过头说道,"没有了，已经没有了。" 吃了肠又舔舔嘴巴，自己摇头说，“   I have none.It was all eaten up.”于是这几只小狗便在笑声里走远了。
        杨乙帆是这样使人快活，可是没有他，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        有一天，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，老板正在慢慢的煮蛋，忽然说,"杨乙帆长久没有来了。他还让我给他留着一个大些的蛋呢！"我才忽然觉得他的确已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买东西的人说道，“他怎么会来？.......他打折了腿了。”老板说，“哦。”  ”他仍总是调笑洋妞。这一回，是自己发昏，竟调笑道詹皇家了。他家的女人，是调笑得得么？....“  "后来怎么样？"  “怎么样？先拍裸照，然后游街，后来是打，打了大半夜，再打折了腿。”  “后来呢？”  ”后来折了腿了。“  ”打折了怎样呢？“  ”怎样？谁晓得？......许是死了。“老板也不再问，仍是慢慢的卤着鸡蛋。
       中秋过后，秋风是一天比一天凉，看着将近初冬；我整天靠着火，也须穿着棉袄了。有一天的下半天，没有一个顾客，我正插着手合着眼的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，”来一根肠。“这声音虽然极低，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四周一望，那杨乙帆便在路边草杆上坐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，已经不成样子；穿一件破阿迪，盘着腿，旁边是一根木棍，一只腿上的裤管空荡荡的，想是已经截去了罢。见我看他，又说道，”来一根肠。“老板也伸头看去，一面说，”杨乙帆么？我还给你留着个最大的卤蛋呢！“ 杨乙帆很 颓唐的仰面答道，”这....下回再吃吧，今天只想要一根肠，肠要烤好。“老板仍同平常一样，笑着对他说，”杨乙帆，你又调笑洋妞了！“但他这回却不十分争辩，单说了一句”不要取笑。“  ”取笑？要是没调笑洋妞，会被打断了腿？“杨乙帆低声说道，”跌断，跌，跌......“他的眼色，很像恳求老板，不要再提。此时已聚集了几个人，便和老板都笑了。我烤了肠，拿过去，放在他面前。他从破衣口袋里摸出一元硬币，放在我手上。见他手上破了皮，想是来时拄着那根破木棍时伤的。不一会儿，他吃完肠，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，拾起木棍拄着，一瘸一拐的走远了。
        自此以后，又长久没有看见杨乙帆。将近寒假，老板收拾着还未卖出去的鸡蛋，说”杨乙帆还未来吃他要留的卤蛋呢！“到第二年端午，又说”杨乙帆还未来吃他要留的卤蛋呢！“到中秋可是没有说，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      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到——大约杨乙帆的确死了。

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
写于二0一三年初夏

那傷、眞淒涼

好久不见楼主！

孤灯下亮

好，复制老孔有意思。

弱柳∫冰封

那傷、眞淒涼:好久不见楼主！ (2013-05-06 19:59) 

感谢还记得我！我回来了

弱柳∫冰封

弱柳∫冰封:感谢还记得我！我回来了 (2013-05-06 21:30) 

只是喜欢鲁迅的 文字

老刘

孔乙己？有了中学时代的回忆

卡其色

好久不见。

芳草塘

猛一看我还以为是写杨帆的，老实说，是不是写杨帆的

弱柳∫冰封

xiaofang:猛一看我还以为是写杨帆的，老实说，是不是写杨帆的  (2013-05-06 23:55) 

这大抵是夸赞的罢？

卡其色

弱柳∫冰封:这大抵是夸赞的罢？ (2013-05-07 10:18) 

俺都不好意思问，免得说俺自作多情。

弱柳∫冰封

frank:俺都不好意思问，免得说俺自作多情。 (2013-05-07 12:05) 

不好说，不能说

卡其色

弱柳∫冰封:不好说，不能说 (2013-05-07 13:12) 

越听越糊涂。